
贡嘎平措家里佛堂里精美的佛像都是他们自己打制的
四月,我们从昌都市出发,慕名去往著名的“民族民间手工艺术之乡”嘎玛沟。
据说,在那片具有传奇色彩的深沟里,住着3000多人,其中就有450多位身怀绝技的手工艺人:唐卡绘画师、佛像打制师、玛尼石雕刻师以及金银匠、铁匠、皮匠、木匠等无所不有,无所不能……
我们沿着扎曲河北上,120多公里的道路中,214国道铺就的柏油路只有30公里,再往噶玛沟里行驰,道路又开始在悬崖峭壁之间颠簸盘绕。也许是连日奔波过于劳累,也许是窗外过于惊险,四个多小时飞腾的路上,我像枕着母亲疯狂的摇篮,竟睡着了。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面对瞬间可能粉身碎骨的险峻山路,除了酣然入梦,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但当耳畔的河水唱起舒缓的歌曲,汽车驶入一片平原,我惊醒了!这样平坦的远景在昌都地区是少有的,只见云蒸霞蔚的山峦远远退到了地平线上,杉树、桦树和松柏林温柔地环抱着这片湿润而葱郁的原野,我们一直被大山阻挡的饥渴的双眼,这时突然看到了远方。
远方,一幢幢石木结构的房屋高低有错,房屋的一层大多用不规整的石块垒筑,二层木屋用一根根整块的圆木建成墙体和门窗,古朴而沉稳。并都涂上了近似僧尼衣袍的“喇嘛红”,远远望去,好似一群群聚集的出家人,在河水的两岸,在广阔的草甸上静静地追溯和守望着庄严的嘎玛寺。
我们经过噶玛乡乡政府所在地,原计划先去朝拜千百年来滋养和恩泽着嘎玛沟人民的著名的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派的母寺噶玛寺,但刚走出不到一公里远,却被里土村传来的“打击乐”所吸引,不由循声改道。
在这之前我们有通过资料了解嘎玛沟的全貌,其中得知嘎玛沟里土村地处昌都市卡若区北部、位于扎曲河西岸,北与青海囊谦县接壤、东与卡若区柴维乡交接、西南部与卡若区约巴乡毗邻。里土村有着悠久的从事手工艺的历史,村内的传统手工艺有以打制佩饰为主的银铜工艺、唐卡艺术、铜佛像打制工艺、石刻工艺等。当然,我们没想到这次会在半路转道。十分唐突地敲开了祖祖辈辈锻造铜佛像的著名工艺人贡嘎平措的家门……
贡嘎平措的家建筑在一片山清水秀的坝子上。推开院门,只见四方形的院落有两层高。土夯、石木结构的民居,一眼可知室内基础设施的简陋,没有太阳能热水器,洗不上热水澡;没有上下水管道,饮水靠肩挑手提;没有燃气设备,靠烧牛粪和柴火取暖、做饭……
进到贡嘎平措家,二层的客厅里五颜六色,墙壁、木柜、梁柱、卡垫上都绘满了绚丽的图案,主人对生活的热爱在各处跃现着。不过,来不及坐下来喝一杯热茶,隔壁作坊里传来的敲打铜器的声音,已令我们十分亢奋,我们随着声响大步跨去。
只见三十平米左右的作坊里晨光流泻,三位英武的康巴汉子正高坐在各自的工作架上抡锤敲打着铜器。坚硬的红铜,在他们铿锵有力而巧妙的敲打中,一锤一锤竟浮显出佛的笑容。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突如梦境的场景,看到他们手臂上强劲的肌肉仿佛挥动起沧桑岁月,却又满怀柔情------
年龄大一些的可能就是贡嘎平措吧,他看上去五十出头,气质昂扬、肩宽体壮,脸上蓄着略微发白的一圈浅浅的络腮胡,头发上系着有些褪色的红缨子,一双大大的眼睛坦诚而质朴,他的身边,是他的儿子和孙子。儿子叫多吉塔孜,三十二岁,身段修长,五官像精雕细琢一般分明,可谓令人侧目的美男子!乐呵呵的孙子秋勇泽美面容白皙,活泼而聪慧。见我们惊诧地望着他们爷孙三人,他首先停下手里的活,笑容可掬地向我们问好。接着,其他两位也放下铁锤站起来,于是突然静下来的作坊像是暴雨骤停,耳畔只有他们爷孙三人如幻的话音:“雅木!雅木!”( 康巴人见面时的问候语。)
“打制铜佛的声音太激烈了,长期如此你们耳膜能承受吗?”我的耳畔依然是一片金属碰撞的回响,以至于自己的话语听上去都很是飘渺。
“我们喜欢听铜锤撞击在一起的声响,一天听不到都不开心。”秋勇泽美笑起来脸庞上有一对好看的小酒窝。
“是吗?!”我一面惊异地应着,转眼才看到自己正身处已打制完成的一尊两米多高的四臂观音佛像前。我忙恭敬地朝后退,却见一只佛的手臂在地上,佛的尊容则放在另一边。而举目环顾,作坊里到处都是佛菩萨的局部或截肢。我有些不敢挪动步子了,满目的残缺竟令我的心感到隐隐的伤痛。我抬眼悄悄注视正在和觉罗说话的贡嘎平措爷孙三人,听到他们解释说,在打制佛像的过程中,先要把各个部分分解,腿、手、躯干和头部都是分开打制,然后再焊接在一起。我突然想到自己曾经写过的《佛说》里的诗句:
双眼虚空
看见 也看不见
苹果般喜悦的双唇即使被分解
还是微笑着
每个嘴角都在宁静地微笑
外来的打击丝毫改变不了我的笑容
以及我的身体从里到外甚至没有心
没有器脏
即使切割我
也不会流出一滴血
所以看不到我有一丝痛苦的伤
我是空的 却又真实如金
当人们肢解我
可以再冶炼成器
也可随风散去
这都没有关系
因为我
原本来自人们的内心
那些不安的心呀
只因为没有眼见而彷徨
只因为没有触及而唯恐遗忘
所以 有一天
又会从各自的心里请出我
用金属把我再铸造
就可以跪拜在我的面前
叫我一声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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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严格遵照《度量经》经中规定的比例和尺寸标准,首先在专门的纸张上打好格子,然后画图纸,再分解成局部分别打制。”贡嘎平措拿来一张格子上画好的佛的造像,要我们细看。但我的目光却落回到一张张平面的铜板上,我想,当它们变成佛的手臂、面容和头冠时,沉沉的夜晚,工匠们是否不堪停滞,在黎明的第一时分,为了一尊殊胜而完美的佛塑,奋起轮锤、焊接和雕琢……我仿佛再回到了先前不绝于耳的铁锤、电焊、凿子与生硬的铜板撞击、摩擦、融和时交汇的音响,其中侧耳细听,就能听得工匠们击鼓一般咚咚的心跳。
“是的是的!”贡嘎平措连连点头坚定地说:“长年累月我们没有固定的时间,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我们嘎宗家族,我们还有二十多个来自各地的学徒。”
“嘎宗家族?”我问。
“我们的祖先曾是图伯特松赞干布的大臣。”贡嘎平措在藏袍上套着一件蓝布工作服,健壮胸肌的轮廓在他自豪的话语间,凸出可见。他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家族的藏文名称,一面邀请我们到客厅小坐。
回到客厅,我们坐下来刚要端起茶杯,一回头目光立刻被一位怀有身孕的女子吸引了。她面色娇美如少女,头上和胸前戴满了九眼天珠、硕大的红珊瑚和绿松石,在珠宝配饰的叮咚中,正在火炉旁擀做面食。
贡嘎平措爷孙三人给我们端来了装满大盆的风干肉、洁白的酸奶和滚烫的牛奶,他们彬彬有礼地隔着藏式木茶几站在我们的对面,热情地一面请我们品尝美食一面和我们畅谈。珠链满身的女子温婉地看看爷孙三人,转而对我们笑笑,又微微低下头擀着面,她的柔美与他们英武的气魄是那么和谐与般配,我突然回想到曾看过的那部电影《燃情岁月》,电影讲述了美国西部一户人家的三兄弟爱上了同一女人的故事。电影里广阔的山野及几兄弟的气质像极了贡嘎平措一家,我不由遐想眼前美丽的小女子,她也被家里的男人们热烈地爱着,当他们强悍有力地打制着铜佛时,心怀对佛法的虔诚,也盛满了对美丽的她的爱情……
贡嘎平措一家三代仍沿袭着一妻多夫的习俗。爷爷辈的贡嘎平措是两兄弟同妻,儿子辈的多吉塔孜是四兄弟同妻,孙子辈的秋勇泽美有三兄弟,眼前这位怀有身孕的女子就是他们共同的妻子。
见我们一再凝望那美丽的女子,秋勇泽美笑容灿烂地介绍说,他们三兄弟已有了两个孩子,现在即将成为第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他的幸福溢于言表,是因为可爱的妻子以及嫂子和奶奶吧!她们贤惠而坚韧,身上集中了藏族传统妇女的所有美德。终其一生勤恳地在嘎宗家族里操持家务、孝敬老人、生儿育女,并照顾着家里的耕地和牛羊,把家中的男人和丈夫紧密团结在一起。如今,嘎宗家族四代同堂已有二十一口人,出家的僧尼有七人,十四位在家人中有十一位男人,其中六位成年男子全部继承了祖辈传下来的精湛的打制铜佛的手工艺。
当然,家族传承下来的并不仅是锻造铜佛的手工艺。更是一种执着、坚定的对佛法的信仰。心怀如此炽热的宗教情怀,世代兄弟同妻的嘎宗家族,才得以家业兴旺、幸福和睦。而嘎玛乡所有的手工艺都几乎围绕着弘扬佛法这一主题,这种广大的发愿,使嘎玛乡的手工艺人表现得自尊自爱,无人酗酒、赌博和斗殴——贡嘎平措说,嘎宗家族打制铜佛的手工艺以及嘎玛乡其他金银、唐卡、石刻等几乎所有手工艺的诞生和传承,都来自于嘎玛乡嘎玛寺的福泽,是从1185年修建嘎玛寺起始,并得以世代相传。
我们也看到另外的传说:七世噶玛巴(1454-1506年)维修扩建嘎玛寺时,从尼泊尔请来了打造佛像的工匠,这位尼泊尔工匠完工后就定居在里土村,使得打制铜佛的手艺得到传播。
“我们打制的佛像在西藏以及四川、甘肃、云南等藏区远近闻名,每年接到的订单和邀请应接不暇。”贡嘎平措说话时,他那英俊的儿子多吉塔孜靠在圆木柱子上,点头微笑着,那洒脱的气质像极了美国西部牛仔。我不由再次想到电影《燃情岁月》,当然,影片里的爱情悲剧绝不会发生在这里。因为除了爱情,佛法的传播已在这广袤的灵光闪耀的山野,赋予人们慈悲、博爱的胸怀;锻造出不朽的岁月。
隔着摆满食物的藏式茶几,贡嘎平措爷孙三人仍然姿态各异地和我们交谈着。耿直而质朴的贡嘎平措一直正面对着我们说话,胸前挂着的那串佛珠闪烁着暗红色的光泽,我还看到在他的脖子上系着一颗极其珍贵的天珠,这使得他看上去更加具有了一种神秘的岁月感;多吉塔孜始终笑吟吟地靠在圆木柱子上,头上垂着有些松散的黑樱子,披着黑色皮夹克,言语不多,显得高贵而优雅,像一位见多识广的绅士,而帅气的秋勇泽美最爱说话,一开口总是比划着,脚下不固定地挪动着,面对我们这些闯入的“外乡人”,他似乎更加活泼和快乐了:“以前打制铜像都是用剪刀手剪铜板,手非常痛,总是磨烂、起水泡,伤口很难愈合,但现在我们用电动切割,非常好!”秋勇泽美愉快地对我们说着,回过头又用康巴方言对还在擀面的妻子说了几句什么,小两口对话的模样和神情即亲切也很有分寸。
“你们总是打制那么大的佛像,很费体力吧?”喝完他们家滚烫的牛奶,我们又盛情难却地吃起美味的风干肉,贡嘎平措给我们每人又添满了酸奶,我有些顾不上说话了,在三位康巴汉子的注视下,继续品味起酸奶。洁白的酸奶是家里女人们亲手挤来牦牛奶酿制的,吃在口中除了醇美,还感受到一种一如这个大家族的美好生活方式和爱与尊重,以及他们好客而纯净的心意……
“根据前来定制的人们的需要,我们也要锻造小佛像的。”说着,等我们每个人把各自碗里的酸奶吃得干干净净,贡嘎平措走在前面,带我们从客厅来到佛堂。
只见高高的佛龛里供奉着三尊铂金的燃灯佛、释迦摩尼佛和未来佛,那些镶满珠宝的精美的佛冠、精雕细镂的佛佩饰和佛衣及莲纹以及丝毫看不出焊接缝的幅度完美的佛指——不敢想象是由贡嘎平措他们康巴汉子粗大的双手打制出来的。
“我们锻造打制的佛像比尼泊尔的价位低,工艺上毫不逊色!”贡嘎平措说话的声音在佛堂里放低下来,双眼满含虔诚凝望着自己的作品,仿佛沉浸在回忆中。那一刻,我发觉身旁那坦荡而硬朗的康巴汉子,宽阔的额头透露着静默和智慧之光,具有一种古印第安长者的气度。
“我们几兄弟八、九岁就开始跟着父亲学习手艺了,在学习中,能得到父亲的肯定是我们最高兴的事。”多吉塔孜对我说。他微笑时,一双清澈的眼睛微微上翘,英俊之中显得十分仁善。
从佛堂出来,贡嘎次仁又叫儿子和孙子一起搬出一个新近打制出来的大型铜制曼扎。当我们久久凝望着佛教里象征另一宇宙时空的“模型”,想象时光之轮如何从里至外驶过我们的身心和尘世时,情不自禁地自语道:“来世,我们都会怎样呢------”
快乐的帅小伙子秋勇泽美第一个回答说:“我想办工厂!办一个宽敞明亮的打制铜佛像的大工厂!”他笑道:“但愿不用等到来世!因为现在的作坊太小了,佛像和材料搬上搬下很费力,在小作坊里焊接也很不安全,容易失火。”听完秋勇泽美与来世无关的梦想,大家都点头笑了。的确,二楼上那不足三十平米的小作坊,怎能施展他们具有古老传承的精湛手艺啊!
“还有那么多学徒,他们的吃住都很困难——”多吉塔孜补充道。看来他的愿望,关乎的也是现在。
“如果来世……”贡嘎平措的目光变得遥远起来:“我还是希望能去往净土,去到香巴拉境界——”他的话音刚落,刚回来的几个学徒走进作坊,敲打起了铜板,那强有力的锤音,像是瞬间穿过时空,把我们从贡嘎平措向往的美好来世中,拉回到了现实。
大大小小的雨点这时飘落下来,我们该告辞了。我感到不舍,还想留在他们的小作坊里,仰望英武的康巴男子们抡起有力的臂膀,如梦如幻中,一锤锤把坚硬红铜敲打成一朵朵绝妙的莲花和一尊尊普世的菩萨。
雨却越下越大了,我们要出发了。回返的路上,只见嘎玛沟辽远的山群被雨雾缭绕,传说中,文殊菩萨举起的犀利宝剑在凸起的山脊若隐若现,好似工匠们智慧的光焰在天际盛情燃烧……